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明月中天,人生几何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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发表于 2021-9-20 09:20:26 | 显示全部楼层 |阅读模式
Xiaoming Guo 郭晓明

“明月中天,人生几何”。如果妈妈不跟我说这句话,我可能一辈子也不会注意明月中天这种天象。人生几何,指的是罕见。我一生中也就仅仅看到过一次。

1966年停课闹革命的时候我才小学五年级。父母挨斗了,被关押了。我到阿姨家避难,就离开了父母。1968年复课了,知识青年也上山下乡了,我哥哥姐姐都到海南岛生产建设兵团。我就开始了自己一个人的生活。那时年纪小,也不懂事,后来知道,母亲最挂念的还是我。毕竟我最小,哥哥姐姐在一个兵团里还可以相互照应。常言道,可怜天下父母心。这种局面,肯定是母亲挂念子女比子女挂念母亲的多。我不知道父母在哪里,能对家人在哪里了如指掌的就属我母亲。我母亲也算比较正统吧,她担心我,最担心的是怕我不知道跟了什么朋友学坏了。

秋收时节,我们学生到竹料农忙。到了乡下,第一件事就是写封信给妈妈,这是私事,也是家规,母亲一定要知道家里每个人在什么地方。只要让母亲知道我在哪里,我就有了安全感。剩下的就都是公事了,那就是白天下地拔花生割稻子,晚上围在打谷场一盏晃眼发汽灯政治学习。不知不觉就过了几个星期。

一天,我收到妈妈一封信,妈妈说下星期回家几天。我一算,要是等农忙完了才回家,我就错过见妈妈的机会了。想请假回家吧,又怕老师不批准,农忙请假看妈妈可是资产阶级思想呀。想偷偷走吧,又怕长途车站要学校证明才给买车票。我好几天想不出个法子来,徐艾跟我说,高佬和黄跃洪认识几个农民,可以让我坐农民的拖拉机回城。我听了很高兴,就让他们帮我打听哪天有拖拉机进城。

这天到了。天刚亮,趁着同学们刷牙洗脸的工夫,那两哥们就带我溜到村口,果然有辆拖拉机。那俩哥们跟开拖拉机的农民谈了一下,农民很爽快,叫我待会儿上拖拉机就是了。不过拖拉机还要等上完货才开。那两哥们帮我办好事了,问我能不能请他们吃顿早餐,我说没问题。我们走进旁边的小店,哥们点个好吃的猪肉肠粉,看看价钱还蛮贵,我兜里的钱也就够买一盘的。于是我们要了一盘,三个人你一筷子我一筷子地把一盘肉肠粉吃了。这是我第一次吃肉肠。这肠粉薄得半透明,可以隐隐约约看见肠粉里边裹着的暗红的肉沫和深绿的葱。这葱也不是一般的葱,而是芫荽葱,有一股诱人的清香。人生乐事,莫过于此。想到一会儿就可以乘敞蓬拖拉机兜着风回家看妈妈,这粉吃起来就更香了。

吃完粉,拖拉机也要起程了。我坐在拖拉机后边的拖斗上,看着那路旁绿荫蔽空的木麻黄树被一棵一棵甩到背后,在公路上颠簸着回城了。正是“两岸猿声啼不住,轻舟已过万重山”。这一身老师班干管不着,路旁木麻黄树匆匆闪过。那芫荽肉肠的味道我久久难忘。

我回到家,家里没人。我马上去表姨妈家,果然,妈妈在表姨妈家。母子见面,没有好莱坞电影那么夸张的拥抱热泪之类。妈妈问,你怎么来了?这不违反纪律吗?但我听起来没有一点责备的意思。没请假就偷偷走,当然是违反纪律了,老师肯定也急,无声无息地不见了一个学生不是?

一次,我妈妈带我去海南岛文昌县看望哥哥姐姐。我妈妈带我坐飞机去海南岛。那是我第一次坐飞机,很新鲜。到了海口,街上饭店都烧柴火做饭,饭店门口摞着高高的柴垛。其实哥哥姐姐并不真在一起,他们所在连队都相互相隔五至十公里。我们在生产建设兵团也得轮着这里住几天那里住几天。哥哥姐姐自然用椰子招待我们,贪吃呀,吃得我拉肚子。
一天,哥哥姐姐带我妈和我一起走到枫木镇。枫木镇属华侨农场,在枫木镇我第一次喝到奶茶。一碗奶茶,里边还有一个鸡蛋,令我大为惊讶的是还放糖。第一次品尝到放奶放糖的西洋茶竟然是在穷山僻壤,意想不到的异国风情。从海南岛回广州的时候,我妈妈带我坐水陆联运,坐长途汽车到江门,从江门做内河客运回广州。母亲设着法子让我多见识世界。

一次我到枫湾干校看我母亲。枫湾干校旁边有一条白水河,浅水急流冲得满河石头白浪哗哗,几百米开外就能听到河水声。我和招小川和招小江两兄弟到河边玩,爬到河岸山洞了,惊出一群蝙蝠遮天盖日。离干校约五公里的地方有一个温泉,一个草棚护着泉眼,水深到我们大腿根,珍珠般的气泡从清澈透明的泉底一串一串的冒上来,我们去那里泡过澡,泉汤烫得我们两腿通红,浑身冒汗。那时候我们还没听说过桑拿浴。干校里一位不知道是干部还是教授的叔叔,特别认识草药,他挖黄芪,挖鸡血藤,我妈妈就煮他挖的黄芪茶水给我喝。
那时候我妈妈负责喂猪,她兴致勃勃地跟我说起养猪的窍门,说养猪有很多学问,煮猪食要合理搭配。她是认认真真地养猪,认认真真地生活。母亲是开朗的人,抗战艰苦战争年代都过来了,许多战友牺牲了,干校比起战争年代真不算什么事情,日子还是照样过。

又一次我和同学梁刚骑车到三水南边干校,那时候我母亲改到干校伙房里做饭了。母亲对我说,这是大锅饭,与家里做饭不一样,也是有学问的。总之,母亲给我的感觉,就是人生无论什么处境,都有学问,都有生活的乐趣。母亲带我走了很远的路,到了黄塘村的小馆子。那时候饭馆的桌椅板凳都是没上漆的简陋木具,就是四根条凳围着一张方桌那种。我母亲点了一个我从来没有吃过的菜,菜名也很奇怪,吃起来又香又脆,我现在也想不起叫什么名字。我问我母亲,这是什么菜?我母亲告诉我,这是炒鹅肠。那是我第一次吃炒鹅肠。

当时正值秋收季节,秋收割稻子,割到剩下最后一小块地时,田鼠就都被赶到一块了。这时候干校的一位叔叔就放狗去抓耗子,“狗咬耗子”是一大乐事,叔叔拿个水桶,把狗抓的田鼠都收集起来。这田鼠是吃花生和谷子长大的,是难得的上等野味,自然是送到我母亲的伙房里给大家加餐了。吃饭时我也分到一块田鼠肉,吃起来还真鲜美。那年头,也就是逢年过节有肉吃,能吃上时新田鼠肉是了不起的福分。

秋收完了,应该就是中秋时节。那时是不兴过节的,自然也没人提中秋节。我之所以估计是中秋时节,是因为田野那迷人的风光。割完的稻田更显得宽阔,干校砖厂一个烟囱孤零零地树在田间,傍晚时分,太阳西下,月亮东升,日月同辉,两个天体又大又圆,一东一西垂在地平线上,一般高,一般大,与砖厂烟囱恰好组成一个巨大的天枰。一个金盘,一个银盘,加上平坦的大地,简单,对称。嗨,如此简单的三个天体,至今物理无法精确求解。

母亲跟我说,“明月中天,人生几何”。我问什么叫人生几何?母亲说是人生难得碰上一回就叫人生几何。我问什么叫明月中天,母亲说那就是满月刚好走到头顶。现在回想起母子这么一段超凡脱俗、不问世事的对话,真是有点不可思议。

我们睡在干校的草棚里,二十多人的通铺地铺,就是在地上铺上稻草,再铺上席子。很奇怪,我一个中学生,一般都是躺下就睡到大天亮,但那天半夜,我神使鬼差地起来小手,走出草棚,但见大地异常地明亮、格外地清凉。这是农村,那时候还没有工业化,没有城市灯光和噪音的污染。我忽然有一种神秘的感觉,就好像生活在动画片里一样,世界是二维的。咦,影子没了,草棚没有影子,路边的灌木没有影子,连我自己也没有影子,唯有一个充塞月光的世界。大地一片银辉,秋高气爽,夜深人静,一轮满月,正当天中。这简直就是另一个世界,没有风,路边小灌木丝纹不动,时间就好像停顿了一样。我停下脚步,仰望了一会天中明月,然后低头寻找脚底的身影,最后四周远眺,感受充满宇宙中间的凝重月光。我一个人孤独地站在这宇宙中间,看一望无际的雪白的月光,从天顶直泻而下。明月中天,人生几何。我以后再也没能看到过这一景象了。

月满天中顶
风眠草木荫
清凉沁脾肺
寂静撩童心

无论岁月有多艰难,无论生活有多困苦,母亲总能给我安全和快乐,让我在那最混乱最不安定年代,留下我人生最美好的生活记忆。

母爱有如明月中天,静默而伟大。明月中天之景象难得一见,而母爱则无时不在。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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